及至旁晚,张宁回到楚王宫吃过饭便闲来无事,到书房随手拿本书瞧瞧消遣。
人要放松主要是心情,无所事事唯心所欲的心境最是轻松。
同样是看书,科举时的有目的有计划的寒窗苦读便非常辛苦;但现在这种时候的阅读就大不相同了,有兴趣便看看,无趣便丢下,十分随心。
张小妹也来了书房,她先把屋子收拾了一下给张宁泡了一盏茶,又做了一阵琐事,便在旁边坐下来做针线活。
俩人没说什么话,显得很安静,小妹见他在看书可能也不想打搅他。
也不知道她在缝什么东西,每隔一阵子,她便要把线用牙齿咬断。
张宁注意到她这个动作,又默默地瞧她的旁边放着剪刀,却不用。
她先将线拉直,然后把嘴凑过去,“啪”地一声轻响,这个时候只要张宁转头看,总能看到她咬针线的动作,还有光滑红红的嘴唇里露出的洁白贝齿。
这种寂静的气氛没过多久,张小妹终于还是说话了:“你在看什么东西,要不读出来让我也听听。”
张宁稍稍迟疑,也不必答话,片刻后便诵读出来:“六王毕,四海一,蜀山兀,阿房出。覆压三百余里,隔离天日。骊山北构而西折,直走咸阳。二川溶溶,流入宫墙。五步一楼,十步一阁……”
读完他又稍作讲解字面意思,接着说道:“这是唐朝杜牧的一篇赋,主要是黑大秦朝,诟病秦始皇骄奢淫逸不施仁政。从诗词歌赋上看,这篇赋流传千古是达到高度造诣了的;可从见识上看古代文人的见识也止于此,没有什么新东西的。”
张小妹说:“我也听人说过古代的秦朝很残暴,所以才二世而亡。哥哥觉得不对么?”
“至少我看到了秦的两件很有远见的政略。”
张宁若有所思道,“第一是秦的军械、器杖等物尺寸标准化,所以一辆马车如果坏了,很容易找到相应的配件。第二是商鞅的法家治国之策,也有可圈可点之处……”
和小妹说这些东西显然是错了人,可她好像也不觉得枯燥,后来又缠着张宁给她讲什么是法家,接着自然还有诸子百家怎么回事。
不知不觉天都完全黑了,时间过得实在太快。
……不过有关秦国的故事,给了他灵感,好似让他领悟到了一些可以实用的东西。
商鞅变法,鼓励耕战,让平民可以通过生产粮食和立战功封爵,实际是制定了一套“升级”制度,深谙人道;不过因此与包括秦的各国贵族产生了根本矛盾,敌视的阶层实力太大。
人们需要一条晋升的途径,好有个奔头,这样不仅有利于许多人一起协同将一件大事做得更好;还可以把人的野心和希望消磨在一种比较温和稳定的方式上,有利于统治的稳固。
秦朝的方式是交粮和战功,现在的大明朝是科举,其实都是一种升级系统。
通过制定一种规则,让大家努力作出了贡献、以及将时间精力投入之后,能看得见自身的一个上升过程;而且最上面还有一个非常诱人的目的地,就好像驴子前面的胡萝卜一样……
有了完善的规则,大伙儿才不用投机取巧、通过人情世故专营;这样的规则会让一个部门机器运作良好。
张宁以前是个非常守规矩的人,但是内心深处却藏着另一种叛逆想法,那就是想要自己制定规则。
而且他觉得可以把这种想法在眼前的兵器局里试用。
他想要实验制造出燧发枪,但是无奈自己也没办法,本来的打算是在官吏工匠中悬赏,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;可刚过半天时间,他自己就对这种法子产生了质疑,真的有用么?
一件“产品”要成熟到可以投入实用,里面其实包含许多种技术,一枝燧发枪实则就是一项工程。
不否认世上有天才,但要通过悬赏让一个人就创造诸多环节的技术,显然可能性是非常渺小的……
与其如此,还不如让许许多多的人参与其中,每个人出点力一点一滴积累起来完成这一项工程。
问题就在于一个上位者、如何才能“压榨”出这么多人潜力,并让他们良好地合作。
张宁觉得做这样的事就是自己的分内事,是一个人拥有权力后应该干的工作。
那么就可以试试一种与功劳评定和贡献度直接挂钩的“晋升规则”。
制定出评级的具体标准,划分其中利益分配的高低以及晋升职务的规则;现在在筹备六部,如果一个工匠可以利用自身的天资和努力进入工部做官……
这种事恐怕会极大地提高人们的热情。
毕竟在这个时代,底层百姓除了读书科举一辈子都没有盼头,而且在没有义务教育的制度下,有些人一出生就没可能读书的;想做官想往上爬并不是那么容易。
张宁想到了法子,立刻有了种废寝忘食的感受。
觉也不睡,当晚就连夜留在书房谋划,大方向已经想到,关键是怎么制定出合理的细则。
谁来评功?
如何防止掌权者以公谋私、照顾私人,这中间如何制衡?
燧发枪,领先这个世界一两百年的东西,但他相信一定可以造得出来。
就好像自火炮被人类创造出来,无论是元军还是后来的明军,都只能用大口径的短管臼炮,盏口铳、碗口铳、大将军……
长管野战炮那种极高初速的火器是几乎没有可能的;为什么?
因为长管炮膛压太高,铸造技术有限,管壁稍不光滑或是有砂孔就要炸膛。
不过最后还不是让张宁和一帮匠人给捣鼓出来了。
铜芯铁包炮身,中空水冷……
法子总是人想出来的。
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。
而且湖广极度缺铜,连整个中国都缺铜,张宁的条件并不好。
为此现在的湖广经济已经受到兵器局的影响波及,市面上急缺铜币,铜料都拿去造炮了。
地方上的金银储备也不够,现在朱雀军参议部军饷都发不出来,办法是印纸票;不过这玩意和明朝廷发的大明宝钞,以及后世的纸币是完全不同的,主要功能是让文武官吏将士拿票到府库的铺面换取需要的物资,粮食、丝织品、手工品、各种兽皮原料等等,相当于以物支付报酬。
湖广经济已经退步到以物易物的程度。
……
次日早晨,他来到官署想找文官帮忙完善自己的设想;制定兵器局的人事考察细则,在参议部内部也不用保密的,可以找人帮忙。
可是思量了半天,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合谋的人,如果朱恒在武昌应该是可以找他商量的。
但朱恒现正在武昌到九江之间的某地永定营大营,没回来。
只好自己琢磨,那这件事就得花些时日了,急也急不来。
这时大将陈盖进官署提及一件事:“今日永定营第四、五军要在城北校场演练,新兵训练了两个多月已颇有成效,王爷是否要去观看?”
张宁稍一想,便决定随陈盖等武将去看看状况。
现在武昌城的安全主要靠西面的常德营东渡洞庭湖后的一部,以及位于东南方的永定营主力大营;部署是武昌城受到威胁、这两边的军队便向中间增援。
但是城防还是只能靠武昌城内的第四、五军,两部新建的人马,从来没上过战场。
于是张宁不得不重视他们的状况。
宣德二年底到今年初,朱雀军下属三营陆军一营水军都经过了一系列编制扩军,但是规模有限,因为眼下他们无法有效动员各地普遍的青壮丁夫。
驻扎在武昌城内的永定营第四五军就是这次扩军的产物,除了军官全是新手菜鸟,大部分是流民和城镇破产者。
武昌城校场在北面,距离官署并不远。
城西外临江,有几个码头没有地方建校场;南、东两面城郊人口过于密集,依附于大城重镇的人口聚集于此,估计数以十万计。
只有城北才修建了一个校场,朱雀军集结大型训练便多在此地。
一行武将簇拥着张宁骑马至北校场,只见几千人分成两边排列,旗帜衣甲鲜明、队伍成列成排竟然两个月就有些模样。
张宁问陈盖等人,士卒是否学会了使用火绳枪,部将答“一个月就练熟了”。
他心道:等燧发枪进入批量制造阶段,动员组织军队的时间会更快。
而且武器的进步也会进一步缩小精锐老兵和新军之间的差距。
一帮农夫只要经过短时间的训练就可以投放战场,一个新兵和一个精通弓马骑射武艺高强的人,拿着同一种火器发射,杀伤效果是一样的。
但是如同朝廷京营的那些精兵,不经过十年八年的锤炼达不到那种彪悍程度,只要损失了就无法从民间招募到对等的兵员补充。
张宁白手起家,手头没有久经沙场的家臣精兵,火器部队是他不二的选择。
旁边一个武将正在禀报当日的训练内容:“全军不发铅弹,只发火药;排队走近至二十步,让他们面对着开火齐射,练胆。枪响后有落荒而逃的,就用鞭子抽,抽到他懂规矩为止……下午放炮和队列推进,让他们熟悉何时会放炮,何时该前进……”